治学者的勤勉
以“淹贯群书,治学严谨”著称
由于出身书香门第,父亲陈垣享誉学界、教育界,陈乐素从小耳渲目染,也得以与不少名家大师有过接触。平民教育家黄炎培先生称赞陈乐素“好学深思”。胡适先生也称赞他:“家学渊源,长于目录、版本、校勘之学,了不起!”
陈乐素自幼好学。他7岁时读《三国演义》,陈垣见了很高兴,教他在看书的同时,把这部书中每一回首次出现的人名地名记录下来。这是他最早学习到的治史方法。在北京上学时,父亲也让陈乐素帮他抄写历史资料,培养他对历史的兴趣。从日本回国后,21岁的陈乐素先后在广州的南武、大光、培英等中学教授语文和历史课。教课之余,他开始系统阅读历史典籍。恰好家中有一部竹简斋版《二十四史》,于是,他的阅读从《二十四史》开始。几年下来,他阅读了大量古籍,做了很多笔记、摘录,历史知识也大大丰富。在上海民众烟草公司任文书期间,他也忙着搜集史料,进行写作,正式开始他的历史研究生涯。对他的名作《徐梦莘考》与《〈三朝北盟会编〉考》,著名学者姚从吾、牟润孙等人曾大加称赞,并列为治宋史者应详读之书。
1942年对于陈乐素来说,是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重要年份。这一年,他从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一跃成为名牌大学的教授。当时,浙大欲聘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,但他已经答应了西南联大的聘请,于是把陈乐素推荐给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,说“他适合接替我”。从此他踏入大学讲坛,把教学和学术研究融为一体,为20世纪中国宋史学的发展壮大奠定了基础。这一年,他40岁。也正是这一年,他突然决定戒烟,到去世都没再抽过。
在浙大史学系教授中,他以“淹贯群书,治学严谨”著称。在贵州遵义的浙江大学,陈乐素夜半三更在油灯下苦读苦写的情景,令浙大不少人记忆深刻。十年浩劫,父亲陈垣年事已高,有周总理的“免死金牌”护身,在家静养。陈乐素却跟那个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,遭遇到前所未有的荒诞和残酷。1969年他去郊区劳动,一进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大门,还没回到家,造反派就把他扣押了,要他招认自己是特务。后来才知道,他在浙大史地系的一个老同事屈打成招,说自己是特务,浙大教授会是特务组织。陈乐素也是教授会的成员,也就成了特务。于是,他被下放到安徽“五七干校”劳动。之后,陈乐素被强迫退休,在杭州郊区落户。他趁此机会继续进行历史研究,整理《宋史艺文志考证》的旧稿。同时,在陈垣先生研究的基础上,对顾炎武的《日知录》一书进行研究。为此,他每天步行十几里路,去西湖边上的浙江图书馆古籍部看书,摘录资料。
陈乐素80岁生日,又值从事教育工作和学术研究60周年,暨南大学隆重集会庆祝。他还充满豪情地表示,还要努力工作15年。一直到1988年,他已86岁高龄,有一篇介绍陈乐素的短文写道:几乎与世纪同龄的陈乐素先生,虽已年近九旬,但耳聪目明,步履矫健,思维清晰,每日仍工作八个小时以上。
■学人名片
陈乐素(1902-1990),著名历史学家,我国著名教育家、历史学家陈垣的长子,广东省新会石头乡人。原名博,工作以后自己改名叫乐素。1918年赴日留学,在东京明治大学读政治经济学。1923年归国,在广州南武等中学任教,1926年大革命期间,投笔从戎,参加北伐军任宣传员。1928年返上海,开始研究历史,在其主编的《日本研究》杂志上,发表研究古代中日交往史的《魏志倭人传研究》,受到史界好评。
1931年“九一八”事变后,陈乐素改为研究宋史,发表了《三朝北盟会编考》和《徐梦莘考》,“以古喻今”,隐含对当局不抵抗政策的谴责。抗日战争爆发后,到香港九龙英华女子中学任教。曾主持《皇明四朝成仁录》的汇编和校订工作,继续研究历史。1942年香港沦陷,入贵州遵义,应聘任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。解放战争期间,热情支持学生爱国民主运动。
新中国成立后,参与接管浙江大学。1952年任浙江师范学院(杭州大学前身)历史系教授兼图书馆馆长。1954年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审。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并被聘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兼职研究员,既指导研究生,又参与该院院长郭沫若主编的《中国史稿》中的宋史部分的编写。
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,被下放到安徽“五七干校”劳动,后被迫退休,辗转回到杭州,继续编著《宋史艺文志考证》。打倒“四人帮”后回杭州大学,恢复教席。后调任广东暨南大学教授兼宋史研究室主任、古籍研究所名誉所长。1980年被选为中国宋史研究会副会长。1982年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。广东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成立后,任委员。1990年7月20日,陈乐素与世长辞,享年88岁。
著作有《求是集》(一、二集)、《宋史艺文志考证》、《宋元文史研究》、《援庵史学论著选》等。
教育者的原则
帮忙推荐文章,你甭找他谈
大丈夫的胆识
扮作难民给陈寅恪送大米
“父亲这人特别镇定从容,这是我直接看到的。”陈智超今年已经79岁,那些遥远的童年往事给他留下的印象,很多都是父亲胆识过人的形象。
1937年“七七事变”后,上海、广州相继沦陷,陈乐素携家带口,辗转到了香港。经香港大学教授许地山先生介绍,到英华中学教国文和历史。4年后,日军偷袭珍珠港。“太平洋战争”爆发。偷袭珍珠港的同时,日军在几个地方发动袭击,其中一个就是香港。不久,英国把在九龙的所有军队都撤回香港岛。英军已撤、日军未至这三天,是香港历史上很重要的三天。在这个真空时期,地痞流氓活跃起来,打家劫舍毫无顾忌。劫匪上门,陈乐素故意放了些钱在显眼的地方,还故意与劫匪攀谈。对方不好太张狂,抢劫草草收场。他们走的时候还在楼道放了一小袋米作暗号,后来再也没有流氓来抢。
当时陈寅恪先生和他的三个女儿都在九龙。他从昆明来度假,遇上战乱,困在城内。陈寅恪身体不好,家里配给的米不够吃,女儿们害怕日军又不敢出门。陈乐素知道后,带着儿子智超给陈先生送了一袋米。为什么还有米?因为上次地痞流氓走得比较匆忙,阁楼藏的一大袋米没搜走。祖父交代过,陈寅恪先生在香港,要多关心照顾。
后来陈寅恪先生的女儿在《也同欢乐也同愁: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》中有一段充满感激之情的描述:“随着日军占领愈久,食物愈发紧缺……一天,陈乐素先生带领一个孩子,背着一个布袋来到我家,原来布袋中装的是米。他扮成携子回乡的难民,冒着生命危险,绕路把米送到我们家。”这段往事,同样在智超心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。“那时的食物紧缺到什么地步?有人竟把马粪里没消化的粮食挑出来吃。而且我们出去确实非常冒险,日本人经常突然宣布戒严,一戒严谁也不能走。陈寅恪他们住在弥敦道,离日本兵很近,只能绕道而行。”
后来陈乐素一家离开香港,前往贵州遵义,途中也是困难重重、险象环生。陈智超记得,有一天晚上,他们没有找到正规旅店,就在一个棺材铺里面过夜。“还有一天要过一条河,这条河的桥被破坏,已经残缺不全了。我们坐轿子,就在上游水浅一点的地方涉水过去。父亲却从残缺不全的很窄的桥面走过去,拿着伞当平衡器。那两个轿夫也想跟着过去,结果没走多远就吓得发抖,又退回来了。”在儿子心目中,陈乐素就是这样一个胆子很大、遇险不惊的人。
陈乐素有5个孩子。他是一位外严内慈的典型“中国式父亲”。陈智超在恢复高考后考上北大历史系,成了他们家第一个科班出身的历史研究者,父亲很高兴,但没有像祖父陈垣一样夸他。
作为一个老师,陈乐素对待学生跟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,学业上严格,生活中亲切。抗战时期,陈乐素一家在遵义过得非常清苦,4个孩子都辍学在家。那时在遵义还有一所国民党步兵学校,也找一些大学教师去教文化课、外语课。有些教授为了增加一点收入就去兼课了,陈乐素却认为,教书就要把书教好。他妻子洪美英带着孩子把家里能卖的衣服都拿出来,卸下门板扛到马路边摆摊叫卖。换来的钱买点五花肉给孩子补充点营养。这个时候,陈乐素就会把生活困难的学生叫来一起吃,哪怕每人就吃一块肉。很多学生多年以后成了大学教授,还记得当年陈老师陈师母的“营养菜”。
学业上,陈乐素从不姑息,在浙大时,有个学生是广东人,看到老师很亲切,不好好学习写论文,整天缠着他,希望他看在同乡的情分上能够让自己通过。对于这样的学生,陈乐素决不通融。
他也从来不给学生讲情,比如发文章、评职称,从来不帮学生推荐。以陈乐素当时在学术界的声望来说,他推荐的文章肯定能发。但是,“我先生他绝对不干这种事。他儿子陈智超的文章他也不帮忙,从来不推荐,你也甭找他谈。”张其凡说,提职称的时候,弟子徐规1963年耽搁了评职称,那是文革前最后一次评,后来一直到1978年、1980年都还没评。徐规学术能力很好,只要先生一句话就很好办,但是他一个字都没说。“就好像我评职称的事情,他也从来没帮我讲过。他生前我都没评到教授。现在回想起来,即便他的文章发在他父亲所在的学校的刊物上,也是靠他自己的实力的。”
1990年7月19日,一个平常的星期四。88岁的陈乐素先生几天前出院后,身体一天好似一天。那天晚上,他颇有兴致地跟几个学生打起桥牌。虽因患肺部感染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,但看他的神采,大家都以为他挺过来了。“我累了,回家冲个凉睡觉。”他放下纸牌,独自回到家中。第二天早上,家人见他面容安详,以为尚在熟睡,没想到一探鼻息,已然仙去。
(本专题文章参考了张其凡《陈乐素与二十世纪的中国宋史研究》、《20世纪中国宋史研究“岭南三杰”》。并感谢陈乐素之子、历史学家陈智超先生百忙之中接受本报采访。)